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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不醒一朵进入冬眠的花,唐中宗李显最真的爱给了谁?

吴俣阳 |
2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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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俣阳

江苏东台人,现居北京。2000年进入鲁迅文学院作家班深造,创作作品两千余万字,被读者推为“新花间派掌门——中国最美诗词解析第一人。”

  月光总是在温婉的夜色中,跟随轻曳的柳条缓缓前行,当我们沉浸在它曼妙的舞姿中时,却忽略了那原本轻快而又灵动的步伐,却在不经意间悄然远去了我们的世界,终至消逝不见,再也无法欢愉我们望晴的目光。蓦然回首,昨日的背影已不可追,我们只能在岁月的光影里将它默默仰望,来不及做些什么,也来不及挽留些什么。
  
  记不清有多久没能静下心来,好好坐在窗下,品一杯茶,看一本书,听一段音乐,或是哼唱几段折子戏,任月色肆意包裹住我们所有的喜怒哀乐。只知道,身处五浊红尘的我们,早已忘记给自己留下足够的时间,去品味人生,品味快乐、品味悠然见南山的豁达与惬意,直到我们从忙碌的都市仓促之间走进陕西省富平县,走进古色古香的宫里镇,在笔记本上写下一段段考察见闻,记下一行行心得感悟,才恍然明白,原来我们以为早就失去了的东西——快乐、安然、豁达、柔和,一切关于美的事物与心情,在这里通通俯首可拾、唾手可得,只要你愿意,所有的美梦也都可以通过你专注的目光和勤劳的双手,变成你希望达到的现实。
  
  她就像一位身姿窈跳的二八佳人,以最柔暖的情怀,随风潜入我们每一个探访者的眼中,一下子,便要把我那颗方寸之心瞬间融化在水光潋滟晴方好的山色间,从此,只笑看青山的葱郁妩媚,细赏绿水的浓妆淡抹,将所有的烦恼都抛到九霄云外。她就像一位隐居世外的烟花女子,看尽繁华奢丽,阅遍哀伤欢愉,要在世间的沧桑风雨中,教会我们淡看红尘事、放空一切的本领。她,是字,是词,是句,是绝妙的诗篇,是绮丽的小令,是惊艳的赋文,也是我们每一个路人心中最最纯真的净土,即便转身离开,也想倚在这里白得仿若棉絮的白云下醉读往事,让那颗在都市里被俗事浸染得日渐浮躁的心,彻底被从山里吹来的风浣洗得一尘不染。
  
  关上梦里的窗,我们跟随富平县旅游局的领导,步履匆匆地来到座落于县城北二十公里、宫里镇南陵村西北二百米处的凤凰山深处唐中宗李显定陵前,开始了一场缅怀之旅。这座山由东西相连的三座山梁组成,正中南面的山梁凸出,石呈墨青色,恰似鸷鸟奋飞,故名凤凰山。当我们站在高高的黄土坡上,当我们站在有着“世界第一狮”之称的定陵神道前的石狮前,当我们一一与这只文革后劫后余生的石狮留影纪念时,每个人的内心都涌起了一股无法言说的自豪与激动之情。
  
  此时此刻,世界变得一片清宁,尽管昔时富丽堂皇的宫殿,和后妃宫女穿着的绫罗绸缎,都已随着缥缈的月光一去不返,但我们每个置身其间的今人却还在不停地流连,流连在那一段段鲜妍明媚却又充满血雨腥风的故事里,无法自拔,更无法随意左右自己的情绪,只是围绕着石狮不停地转圈,围绕着神道不停地搜寻,搜寻所有被历史遗忘的细节,还有那些被后人刻意模糊的真相。而我,便在大家细细品味历史、默默交换意见的空隙间,借着晨曦遍洒的光辉,以心为墨,以目为笔,在微漾的风中,再一次,情不自禁地,把相思写尽,把新词写旧,唯愿,那一场花落花开的过往,不仅仅只是一次次的怀念与叹息,不仅仅只是你来我往的过场,而是一场心与心的交流、目光与目光的交汇。
  
  史书记载中,唐朝的二十多位皇帝,中宗李显并不出挑,甚至有些窝囊得出奇,以致于被无聊的后人戏称为“六位帝皇丸”。之所以被冠上“六位帝皇丸”的称号,是因为他自己是皇帝,父亲唐高宗李治是皇帝,弟弟唐睿宗李旦是皇帝,儿子唐少帝李崇茂是皇帝,侄子唐玄宗李隆基是皇帝,母亲武则天更是中国历史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唯一的女皇帝。其实唐中宗是个命运多舛的皇帝,他本是武则天与唐高宗所生的第三个儿子,按继承规则来说,皇帝的宝座无论如何也是轮不上他的,但命运偏偏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当他的两个同胞哥哥李弘和李贤因为反对母亲的强权与过于冷血的做法,先后被铁血手腕的武则天翦除杀害后,他也就无法回避地被推到了前台,当上了他从来都不想要当的皇太子。
  
  要知道,为了当上太子,当上皇帝,历朝历代的宫廷都发生过无数次血淋淋的政变与屠杀,且屡见不鲜,而这些,在当上太子之前的李显可早就领教过了,所以,在那个令人艳羡的太子宝座上,他并没有感到热血沸腾或惊喜连连,而是如坐针毡,时刻都提心吊胆着。被杀的不仅仅只是他同父同母的两个亲哥哥,还有与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结发妻子和思皇后赵氏。连自己最爱的女人尚且不能保护,即便当上太子、当上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的皇帝,又有什么意义?
  
  中宗李显并不想当皇帝,但为了活命,他只能遵从母亲的意愿,如履薄冰地待在他的太子宝座上。母亲心狠手辣,连她先前最为钟爱的两个儿子都可以下狠心杀害,无德无能的他又何以自保?想起早夭的发妻赵氏,李显总是悲伤难禁,涕泪交流,一个不能护佑妻室周全的男子,哪怕登上九五之尊,享尽荣华富贵,尝遍锦衣玉食,又有何幸?李显为英王时,高宗李治为其纳赵氏为王妃,赵氏的母亲是唐高祖李渊第十九女常乐公主,父亲附马赵瑰,历迁至左千牛将军,家世不可谓不贵,但即便如此,赵氏也难得婆母欢心,身居高庭,也都时时刻刻战战兢兢地生活着,就怕哪儿做错了落人口实。有唐一代,皇帝娶亲的辈份总是有些乱,按血缘关系来说,常乐公主本是唐高宗的姑母,赵氏理所当然地也就是高宗的表妹、中宗的表姑,但这并未影响中宗与赵氏的感情,相反,这对小夫妻伉俪情深,深谙举案齐眉之道,一直以来都相敬如宾、和乐融融,是一对羡煞旁人的神仙眷侣。
  
  唐高宗李治对待自己的姑姑、同时也是亲家母的常乐公主也比较亲厚,但这一切却引起了武则天的愤怒与妒忌。为了给“不懂规矩”的常乐公主点颜色看看,武则天开始侍机报复,并把报复的对象对准了公主的女儿、自己的儿媳赵氏身上。上元二年(公元675年)四月初七,武则天以王妃赵氏对自己不够恭谨为由,下令将其立即废黜,并迅速关进内侍省的女牢,所给饮食都是生的。数日后,监者见牢内没有炊烟升起,打开牢门查看时,才发现先前还活生生的赵氏尸体都已经腐烂了,早就被活活饿死了。赵氏暴毙后,武则天又将赵瑰驱逐至括州担任刺史,后来又贬至寿州,并严令常乐公主离京随行。爱女惨遭杀害,常乐公主夫妇对武则天自是恨之入骨,等到几年后越王李贞起兵反武时,常乐公主对越王李贞的使者表示自己坚决支持,决不后退。越王兵败后,被捕的常乐公主夫妇在狱中自杀身亡,而等中宗继位大统,想要重新安葬三十五年前草草葬毕的赵氏,却因为时过境迁,早已找不到当初的下葬地,只好遗憾作罢。
  
  犹记得,在那个残阳如血的黄昏,夕阳的余晖在肩上兜了几个圈后打了褶皱,昆明池水倒映着赵氏曼妙而又娴静的身影,几个年轻不经世事的宫女正围绕着同样不谙世事的英王妃嬉戏打闹,而他,血气方刚的英王李显却躲在不远处的凉亭边,轻轻拨开挡在额前的柳枝,偷偷瞟着满面春光的新婚妻子,满脸堆满惬意的笑容。那一刻,他怦然心动,她笑靥如花,两颗年轻的心被拉得越来越近,仿佛世间所有的烦恼都与他们无关,而他们所要做的就是吟诗、做文、嬉戏、追逐,丝毫没有意识到日益逼近的危机与潜伏的灾难正以排山倒海的速度向他们侵袭而来。
  
  英王妃赵氏英年早逝,李显也从英王被改封为周王,并意外地登上太子之座,虽然身边早已有了红袖添香的续弦韦氏,然而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心心念念的都还是被母亲残害致死的发妻赵氏。他再也无法给她安定的生活,再也不能站在轩窗下为她贴花钿描红唇,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太子妃韦氏的安慰与帮助下,不显山不露水地当他的傀儡皇太子,既不远离朝堂,也不让人觉出他的存在。他隐去了所有的光芒,在母亲安插的众多耳目中以并不那么重要的姿态活了下来,可活下来又能如何,他能让赵氏还魂,像从前那样活蹦乱跳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吗?
  
  公元683年十二月,唐高宗李治驾崩,太子李显于同月甲子日顺理成章地登基继位,是为中宗,随即改元弘道元年。一切看似水道渠成,当上皇帝了,就能替自己心爱的女人平冤昭雪了,可制造冤案的正是自己那位铁血手腕的母亲武则天,他又能逆天而行吗?次年初,再次改元为嗣圣,尊武则天为皇太后,虽然高宗遗诏由宰相裴炎辅政,但实际上,朝堂上下的一切政事都取决于武则天,并不以皇帝的意志为转移。从一开始,李显就注定要做一个傀儡皇帝,尽管他心不甘情不愿,但生性懦弱的他并不敢违逆母意,甚至不敢替屈死的赵氏风光大葬,更不敢派人去勘查赵氏被草草掩埋的地方。
  
  他把所有的委屈都埋藏在肚里,可他身边刚被封为皇后的韦氏却不愿意陪着他一起窝囊。年轻气盛的韦氏是个有想法也有野心的女人,为什么婆母武则天能办到的事,她却不能办到?同样身为皇后,武则天可以大权在握,她韦氏为什么不可以?她可不是逆来顺受、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的赵氏,作为普州参军的女儿,她似乎没有什么好牌可以打,但正因为出身寒微,让她更加强烈地意识到,要在这个到处都是明枪暗箭的地方活下来并且活好,光靠夹着尾巴做人是绝对行不通的,当务之急,是必须帮助中宗培植自己的势力,让他们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然而,身份与地位的局限性,都让韦氏无法找到得力的助手。朝堂内外都布满武则天的眼线,又有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而依附于连宝座都还没焐热的傀儡皇帝?想来想去,韦氏把目光对准了自己的父亲韦玄贞。和出身天皇贵胄的赵氏比起来,韦氏显然无法与之相提并论,而其职卑言轻的父亲更是她的短板,所以早在中宗即位之初就已把韦玄贞提拔成豫州刺史。可是,在韦氏眼中,一个小小的刺史又如何能够掀得起大风大浪,她要的是一个可以保她和皇帝无虞的外戚,所以目下最紧要的事便是给韦玄贞加官晋爵,好让他成为他们夫妻的保护伞。中宗虽然懦弱,但也不愿意长期以母亲傀儡的身份出现,经过多方权衡,他决定培植自己的力量与武则天抗衡,并接受了韦氏的提议,打算将韦玄贞破格提拔为侍中。
  
  一切,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然,人算不如天算,这一提议随即遭到宰相裴炎的竭力反对。而急于摆脱母亲控制的中宗,却在震怒之下口不择言地斥责裴炎,别说是侍中的官职,只要他愿意,就算把天下都拱手让给韦玄贞也无不可。这下,祸从口出,一向强势的武则天立即以此为由,废黜李显的帝位,降为庐陵王,更立四子李旦为帝。风光了没几天的国丈韦玄贞被流放至钦州,不久逝世,妻子崔氏也被钦州首领宁承兄弟所杀,四个儿子韦洵、韦浩、韦洞和韦泚,全部死于容州,只有两个女儿逃窜获免。
  
  就这样,中宗李显只做了两个月的皇帝,屁股都还没焐热,就被他只手遮天的母亲武则天赶下台了。从默默无闻的皇子,到无权无势的太子,到傀儡皇帝,再到被废去帝位的庐陵王,李显这条帝王之路走得太过艰辛。我不知道,在被贬的路上,他可曾想起发妻赵氏,但我可以想见,离开长安的山水之间,他根本顾不上欣赏一一掠过眼帘的风景,更无心缅怀前尘,唯一可做的事便是与同时被废为庐陵王妃的韦氏相对叹息。抛开历史的偏见来看,说实话,韦氏的胆识与见识都是懦弱的中宗无法比拟的,这一路上,纵使山高水长,纵使荆棘丛生,她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畏惧与沮丧,相反,她总是在竭力安慰早已丧失斗志,乃至对生活都失去的希望的丈夫,总是在苦口婆心地开导他,只要还活着,就总有守得云开见日出的那天。
  
  从长安到均州,从均州到房州,李显被流放软禁长达十四年之久,这期间与他朝夕相伴的,唯有王妃韦氏,就连他们出生后不久就被高宗册封为皇太孙的长子李重照也不能与之随行,被分开幽禁在了别处。漫漫流放路,李显与韦氏相依为命,尝尽了人世的艰辛与困苦,而就在他们相互依伴、相互取暖之际,当了六年傀儡皇帝的睿宗李旦,也终于在母亲的授意下上表逊位,自此,一代女皇武则天终于如愿以偿地登上了皇帝宝座。为了巩固自己的江山地位,所有反对女主主政的大臣都被一一清洗,惨遭这位铁血女政治家杀戮的李唐宗室子弟更是不可计数,远在房州的中宗听闻朝堂之上的血雨腥风后,一夕数惊,终日心惊胆战,只怕祸事离自己也不远了。
  
  这期间,扬州发生了徐敬业等人领导的兵变。不久,宗室琅玡王李冲、越王李贞等人也相继起兵,他们都无一例外地打出了反对武则天、匡复庐陵王的旗号。这一形势,不仅没让被废的李显看到多少希望,相反,更加剧了内心的忧惧。多年以来,远离朝堂的李显一直过得惴惴不安,常常都在晚上睡下不久后,就被恐怖的噩梦惊醒,而每当听说武则天派使臣前来探视,更是魂不守舍、无以自安。可以说,在房陵的流放生活,李显每一天都度日如年,惶惶不可终日,而今,起兵的宗室大臣们都打着他这个废黜之人的旗号行事,他又该如何在那个刚愎自用的母亲面前自明心志?武则天的心狠手辣他是领教过的,她不仅杀了自己的儿媳,双手还沾满了自己两个亲生儿子的鲜血,由此可见,那些想要利用他反对武则天的人一旦兵败,他纵是有一千张嘴也是说不明道不白的啊!
  
  忧惧忧惧复忧惧,眼看着朝堂内外起兵反对武则天的人越来越多,惊慌失措的李显一度惶恐得想要自杀。与其等着母亲动手,还不如自己先行了结,倒也落个清净,然而韦氏却不想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路还没走到尽头,怎能轻易了结自己的性命,更何况他还是天命所归的废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又怎能轻言生死?从李显被废黜出京城的那天起,韦氏总是临危不乱,时刻守候在丈夫身边,哪怕双亲及兄长惨死他乡的消息不断传来,也没能让她乱了阵脚。逝者已矣,韦氏明白,死去的亲人已无法复生,与其终日哭哭啼啼、自怜自艾,不如强打起精神,好好与命运搏一搏,兴许倒也能搏出一方晴空与安宁来。
  
  就这样,韦氏愣是强忍住内心的悲痛,并不断劝慰李显,告诉他,这世间祸福倚伏,本是没有常理的,不到最后,又有谁能预知结果?而且是人终归都会有一死,又何必现在就去赴死,岂不是便宜了那些一心想置他于死地的人?韦氏的话,让日渐灰心失意的李显增添了活下去的勇气与希望,自此后,再也不曾 把要赴死的话放在嘴边。是啊,作为李唐皇室的嫡传,作为丈夫,作为父亲,他都不能轻言生死,更不能就此放弃,现在,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在低下头来苟活的同时等待时机,等待与韦氏双双返回长安那天的降临,等待与儿子重照聚首之日的到来。
  
  很快,反叛武则天的起义军先后被朝廷一一翦灭,李显也因为明哲保身的做法保全了性命。与此同时,多年的患难与共,开始让李显感情的天秤从发妻赵氏身上默默向韦氏倾斜,他不再时时惦念早已冤死的赵氏,而是愈发心疼起与他同甘共苦、任劳任怨的韦氏。虽然不是什么金枝玉叶,但韦氏毕竟是他登基后册封过的皇后,也是他落魄后始终都相伴在侧的唯一的女人,就算他是铁石心肠,也不会不心生感念,所以,在远离长安的蛮荒之地,他放下尊贵的身份向韦氏许下重诺,有遭一日如果可以重见天日,他决不会辜负于她,哪怕她想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搬来天梯替她摘下。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在动荡不安的时局中,李显和韦氏的情意却变得愈发深厚,尽管远离权力中心,再也与夜夜响彻云霄的笙歌无缘,但因为长相依伴,倒使他们拥有了一份普通王子王妃无法拥有的坚贞爱情与别人难以企及的默契。那段惊惶的时日,他依然故我地,想尽一切办法,为她装饰着五彩缤纷的梦,给她一个女人想要的所有温暖与包容,而她,只为搏他欢颜一笑,却在刀尖上舞尽了毕生的风华,哪怕心在滴血,也是无怨无悔。如果可以,便这样安暖地度过一生也没什么不好,又何必惦念那虚无的帝后之位?荣华富贵终不过只是过眼云烟,即便君临天下,又能如何?高处不胜寒的道理,说起来谁都懂,但韦氏仍然心有不甘,她的丈夫本是万人之上、不容侵犯的一国之君,她的儿子本是高宗皇帝亲自册封的皇太孙,而她也曾是大唐王朝名正言顺的皇后,又怎能永远都以庐陵王妃的身份屈居在这闭塞的瘴疬之地?
  
  风吹不醒一朵进入冬眠的花,雨滋润不了一颗枯竭的心。十数年的风风雨雨,让韦氏那颗曾经青葱玲珑的心变得千疮百孔,在竭尽所能地护佑李显周全之际,她一直在等待突破的机会,哪怕看多了朝堂内外的血雨腥风,想要回到长安的心愿也不曾有过丝毫的改变。如果不能回到长安,她就不能与日思夜想的儿子重照相见;如果不能回到长安,她就不能给出生在房州的幼女李裹儿锦衣玉食的生活;如果不能回到长安,她和李显将以王妃王子的身份客死他乡;如果不能回到长安,她就不能替屈死的双亲以及兄弟讨回应有的公道……所以,无论如何,就算拼尽最后的血泪,她也要和李显一起回到长安,哪怕遭遇和赵氏当年一样的变故,亦是无怨无悔。
  
  其时,已经称帝多年的武则天,一直困扰于百年之后由谁来继续她帝位的问题,在立子还是立侄上始终犹豫不决。关键时刻,宰相狄仁杰向其进言:“太宗皇帝栉风沐雨,亲冒刀枪箭镞,平定天下;高宗将二子托付陛下,陛下今乃欲让位他族,有违天意。且姑侄与母子谁亲?陛下立子,则千秋万岁之后,配食太庙,承继无穷;立侄,则未闻侄为天子而祭祀姑姑太庙的。”武则天听了狄仁杰这番话,心中顿有所悟,并问狄仁杰说:“朕梦见鹦鹉两翼折断,是何征兆?”狄仁杰借题发挥:“武者,陛下之姓,两翼,二子也。陛下起用二子,即可振翅高飞。”至此,武则天便决意弃侄立子,但在立李显还是立李旦的问题上还是拿不定主张。
  
  武则天虽然不喜欢李显的妻子赵氏、韦氏,但也同样不喜欢李旦身边的女人,早在李旦退位后不久就借故杀了李旦的皇后刘氏、德妃窦氏,所以,思前想后,天秤最终还是倾斜向了远在天边的李显。或许是年纪一天天大了,对放逐他乡的儿子日渐思念,或许是觉得自己先前做得太过分,圣历元年(公元698年)三月,武则天突然假托李显有病需要到洛阳治疗为由,派遣职方员外郎徐彦伯秘密召回李显及其家人,至此,李显结束了十四年流放生活回到东都洛阳。而就在朝廷上下所有人都对皇储究竟花落谁家处于观望之际,九月,武则天又破天荒地宣告重新立李显为皇太子,这无异于平地一声惊雷,无论是支持李姓还是武姓的,大家都被着实地惊到了。
  
  李显被重立为太子之后,倒没有表现得有多惊喜,毕竟,十四年的流放生涯,早就磨去了他身上的棱角,能够在有生之年和妻女重回洛阳,与分别已久的儿子重聚,已经是意外之喜,当不当太子都是身外之事,即便侥幸当上了,又有什么值得庆幸的?说实话,他并不想当这个太子,哥哥李弘、李贤的前车之鉴并不遥远,他知道这是拿性命在作赌注,而他并不想步上兄长的后尘,更不想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像弟弟李旦的后妃那样,在宫廷内斗中死得不明不白,如果可以,他只想继续做他的庐陵王,和韦氏把酒花下,听爱女裹儿倚窗弹明月,直至终老。可韦氏并不这么想,她认为作为李唐子弟,无论丈夫想不想当皇帝,都会被一直觊觎皇位的武则天的娘家侄子们视为眼中钉,即使没有太子的身份,也难保不会遭到谗言,以致惹祸上身,既然这样,还不如好好地坐在太子宝座上,至少,维护李唐皇室的大臣还大有人在,只要不惹怒武则天,不被别有用心的人抓到可以置他们于死地的把柄,料想武氏族人和其支持者也不能把他们怎样。
  
  就这样,落魄十余年的李显再次登上太子之位,但离韦氏想要的皇位却决非只有一步之遥。心性聪慧又极具政治野心的韦氏,在回到洛阳,再次融入权力中枢后,再也不似从前那样急功近利,也不再鲁莽地替娘家人谋取方便之门,而是端坐于东宫内廷,开始替太子李显的前程运筹帷幄起来。韦氏比任何人都清楚,李显的太子之位并不像别人眼中看到的那般光鲜耀眼,说穿了就是坐在刀尖之上,弄不好又只是昙花一现的虚幻,随时都会像李弘、李贤那样丢掉性命,所以从回到洛阳的那一刻开始,她便不断游说李显,要他注意搞好与武姓族人的关系,争取把能争取到的武姓人都团结在自己身边。
  
  出于这一动机,重新当上太子后的李显在韦氏的影响下,决定和武氏联姻。不久之后,他们的女儿永泰公主嫁给了武则天的侄孙武延基,成了魏王武承嗣的儿媳;而他们最为挚爱的幼女安乐公主则嫁给了武则天的另一位侄孙武崇训,成了梁王武三思的儿媳。李显与武氏结亲,无疑是想通过裙带关系稳固并确立自己的地位,而事实也证明,韦氏这一招还是很高明的,既然不能与对手分庭抗礼,那就和他们结为至亲,试想,成为当今太子亲家的魏王、梁王,又如何再与太子争权争位?宫廷里的事,从来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即便这两位最想翦除太子,进而取其代之,以他们而今太子亲家翁的身份,在图谋不轨之前,也得先想方设法地把自己摘干净了吧?
  
  韦氏利用团结武氏族人的方式,暂时确保了李显的太子之位不会被轻易动摇,但她做梦也没想到的是,千算万算,最后,摆脱不了的噩运还是以最出其不意的方式降临了,而这一次的变故,更是极大地伤到了她和李显的元气。长安元年(公元701年)九月,韦氏和李显唯一的儿子李重照(已因避武则天讳,更名为重润),以及他们钟爱的女儿女婿永泰公主夫妇,居然因为年轻气盛,在外面发表了对祖母武则天最为珍爱的男宠张易之、张昌宗的不满言论,结果却被张易之添油加醋地报告给武则天,说他们诽谤朝廷,居心叵测。武则天听了张易之的谗言,怒火中烧,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当下便逼令李重润、永泰公主和其丈夫武延基自杀。李重润是李显和韦氏唯一的嫡子,也是高宗当年亲自册封的皇太孙,更是将来的太子皇储,李显夫妇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但胳膊终究扭不过大腿,当初李显无力保护发妻赵氏,现而今纵是想尽一切办法,也不能护爱子周全,最终,只能默默看着儿子和女婿双双被杖杀,而即将临盆的永泰公主也因受惊过度,在被逼令自杀之前就难产弃世。
  
  因为这次变故牵扯面不大,武则天并没有就此事深究下去,李显得以继续端坐于太子宝座之上,韦氏也依然故我地做着她的太子妃,享受着与身份相匹配的所有荣华富贵。从表面上看,李显和韦氏并没有因为儿女的变故迁怒于武则天和张氏兄弟,但爱子李重润被杖杀时才年仅十九岁,爱女永泰公主也不过只有十七岁,鲜花一样的年纪,树一样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凋谢落败了,身为人父人母的他们又怎能不心痛不难过?武则天不是不知道李重润是他们唯一的儿子,可她还是毫不犹豫地把毒手伸向了他,这难道不是在提醒李显夫妇,她能给予他们一切,也能终结他们的一切?是啊,武则天心狠手辣,连自己亲生的儿子都能杀害,更何况是隔了一层肚皮的孙子?
  
  这一年,太子李显已经46岁了,重润的死,对他来说,无异于白发人送黑发人,如果可以,他宁愿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取重润的存活。可他了解母亲的个性,所以他连哀求乞怜的话都没有替重润说一句,便那样,眼睁睁地看着爱子被血淋淋地杖毙于殿外。当年,赵氏被武则天折磨至死,他也是一句话也没说,甚至在登上皇帝之位后,也不敢替赵氏伸冤平反;而今,儿子和女儿女婿只因为对母亲的面首发表了几句不满的言论就被杖杀,作为父亲的他还是不能替他们说上一句话,怎不让他心惊心泣?他知道,自己这个太子从始至终只不过是母亲身边的一个摆设,既无权也无势,说不定哪天就又被一脚踢开,到时候连怎么死的都不清楚,所以他不敢争辩也不敢忤逆上意,唯一能做的,就是闭紧嘴巴,不让内心难以承受的痛苦流露出来。
  
  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李显并不怕死,可他身边还有与他患难与共的心爱的女人,还有其他钟爱的子女,又怎能以一己之冲动而连累他们获罪?死了的已经死了,活着的还要活下去,作为丈夫,作为父亲,他必须为他们的将来盘算,为他们营谋,以确保他们可以安然无恙地生存。然而,爱子爱女的暴毙还是无法让他无动于衷,特别是皇储重润的死,给了他最为致命的一击,让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能平复下来。和他同样经历生离死别之痛的还有韦氏,好不容易才回到洛阳与分别了经年的爱子重聚,本以为接下来的日子会享受天伦之乐,没想到,晴天突然掉下一个霹雳,刚刚还活蹦乱跳的儿子,转眼间就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这让她一个母亲情何以堪?母后啊母后,你为何要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孩子下如此毒手?如果你厌恶我,就杀掉我好了,年少无知的重润何罪之有?痛定思痛后,韦氏收起了眼泪,她紧紧拥住了彷徨失措的李显,告诉他,越是悲伤的时候越是要稳住阵脚,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同样的悲剧再次发生在他们身边,所以他们当下要做的就是继续取得武则天的信任,并最终取而代之,因为只有登上帝后之位,他们才能掌握更多的话语权,才能替他们屈死的儿女报仇雪恨。
  
  机会永远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长安四年(公元704年),武则天病居迎仙宫,足不出户,唯有男宠张易之、张昌宗侍奉左右,旁人不得入内。这一局势,对韦氏来说,自然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为了给屈死的儿女伸冤,为了让自己不再担惊受怕地活着,她把宝押在了丈夫李显身上,不断游说生性懦弱的李显迅速起事,重登帝位,并开始了一系列政治运作,把所有能团结在身边的力量都利用了起来。最终,韦氏的主张获得了以张柬之、崔玄暐、敬晖、桓彦范、袁恕己等一大批忠于李唐皇室的大臣们的支持,他们暗中秘密谋划,随时准备除掉二张,拥立中宗再次登基。
  
  神龙元年(公元705年),82岁的武则天日益病重。正月,宰相张柬之、右羽林大将军李多祚、左威卫将军薛思行等人发动了“神龙政变”,突率羽林军五百余人冲入玄武门,在迎仙宫诛杀了张易之、张昌宗兄弟,相王李旦也率南衙禁兵加强了全城警备,全力配合了这次兵变。众人在宫门前要求武则天退位,事已至此,病弱的武则天纵是心有不甘,也是无可奈何,只好先令太子监国,并答应次日传位于李显,众人这才散去。
  
  第二天,老病缠身的武则天退居上阳宫,历尽沧桑的李显终于如愿复位称帝,第一件事便是大赦天下。他先把弟弟相王李旦加封为安国相王,拜太尉、同中书门下三品,又给妹妹太平公主加了镇国太平公主的称号,以表彰二人的拥立之功,同时,张柬之、崔玄暐等有功之臣也都按功行赏,加官晋爵,朝堂上下,一派崭新的气象。二月,李显宣布复国号为唐,一应典制,悉数遵循唐永淳旧例,自此,女主武则天的武周时代一去不返,一个更加辉煌更加荣耀的大唐在万人欢呼的局面下拉开了最为盛大的序幕。
  
  神龙元年(公元705年)十一月,不可一世的武则天在洛阳上阳宫仙居殿病逝,享年八十二岁,遗诏省去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神龙二年(公元706年)五月,与高宗合葬乾陵。自此,一代女皇武则天的时代彻底终结,中宗李显的光复之路由此开启。李显复位后,除了大肆封赏支持自己的大臣外,也没有忘记在第一时间册封与其同甘共苦的韦氏为皇后,更不顾大臣的劝阻,破格追封韦氏之父韦玄贞为王,并让韦氏参预朝政,朝堂之上,俨然是高宗武后双圣临朝的气象。韦氏重新登上后位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求李显为屈死的儿女伸冤平反,不久,他们的爱子李重润就被追封为皇太子,谥号懿德,灵柩也由洛阳迁至乾陵陪葬,然而这些还都不算,李显夫妇又替其聘国子监丞裴粹亡女为冥妻与之合葬,且破例给予他“号墓为陵”的荣宠与礼遇。同时,他们的爱女永泰公主李仙蕙也被以礼改葬,与哥哥李重润一样,得到号墓为陵的最高礼遇。
  
  要知道,李重润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坟墓被冠称为“陵”的太子,而永泰公主更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坟墓被冠称为“陵”的公主,他们的墓制规格都与帝王相等,由此可见,李显和韦后对这对儿女的钟爱到了何种程度。生前不能救他们于水火之中,死后就把所有能给他们的荣耀都赐予他们吧,然而,人死不能复生,再多的荣耀,对两个早已死去的人又有什么意义?韦氏的心在滴血,她恨不能将世间所有的荣华富贵都赐给他们,可他们已经死了,她就算在他们墓室的甬道里堆满金山银山又有什么用?韦氏把造成这一切的罪责都归咎于曾经的无权无势,为了不再让流血的悲剧重演,她决意效仿武则天,把权势牢牢掌握在手中,让所有人都为她效力,供她驱使,并渐渐染指朝政。
  
  韦氏的所做所为,李显都一一看在眼里,但因为当年在房州许下的不相负的诺言,他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她去。说实话,生性懦弱的李显也需要有一个强势的女人在身边辅佐他,替他决断拿不定的主张,所以复位之后,对张柬之等功臣都没有委以信用,反而重用的都是韦氏看好的人,比如他的儿女亲家武三思。当然,韦氏重用武三思也有她的目的,武周王朝虽然随着武则天的去世没落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武承嗣、武三思等武氏族人,早在武则天当政时期,就已在朝中拉帮结派,人际关系盘根错结,所以,交结武氏,便是要利用武姓族人,与其结成一股强大的政治势力,以此来确保他们来之不易的政权不会再改弦易辙。可以说,韦氏与武三思等人亲近,从一开始就是得到李显默许的,初登大宝,李显亟需得到各方力量的支持,而能获取武姓族人的帮扶,对巩固他的江山帝位来说,绝对是不可忽视的支撑。
  
  无独有偶,或许是为了拉拢一切对自己有利的力量,或许是因为韦氏把全部的热情都扑在了政治上而忽略了他的感受,总之,当上皇帝不久后的李显就将母亲武则天身边最得力的助手上官婉儿封为昭容,纳为妃嫔之列。上官婉儿是武周时期著名的才女,因祖父上官仪获罪于武则天被杀后,随母郑氏没入内庭为婢,十四岁时因聪慧善文获得武则天重用,得以掌管宫中制诰多年,有“巾帼宰相”之名;被李显封为昭容后,权势更盛,在政坛、文坛都有着显要地位,更以皇妃的身份掌管内廷与外朝的政令文告,曾建议扩大书馆,增设学士,并在此期间主持风雅,代朝廷品评天下诗文,一时间词臣多集其门。可以说,中宗一朝,最有权势的女人,除了皇后韦氏,便是昭容上官婉儿。韦氏终日醉心于拉拢群臣为己所用,进而巩固李显的江山社稷,而上官婉儿因为专掌制命、负责起草皇帝的诏令,握在手中的是生杀大权,所以说,从某种程度来看,她的权势甚至超越了皇后韦氏。
  
  不过,韦氏并没有把李显对上官婉儿的宠幸放在心上,相反,倒和上官婉儿相处得甚是融洽,说情同姐妹倒也不夸张。如果说韦氏对丈夫宠幸别的女人一点妒意也没有,那是假的,但她是什么人,当年眼睁睁看着双亲惨死他乡、儿女双双被杖毙殿门前,也愣是和着泪水把苦果吞进了肚里,又怎会为了一个女人与曾经和自己同甘共苦的男人闹翻,更何况那个男人还是万人之上、金口玉言的当今皇上!韦氏是个相当拎得清的女人,她很清楚,李显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落难的王子,作为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妃,那是应有的礼数,即便没有上官婉儿,也会出现金婉儿、陈婉儿,与其把时间花在吃醋捻酸上,还不如接受事实,只要自己还是皇后,还是这一国之母,那么李显就算把天下的美女都纳进宫来,她也会笑颜以对。当然,在李显宠幸上官婉儿之际,韦氏也没闲着,而是和自己的亲家、武则天的侄儿武三思成就了瓜田李下之好,一时间,朝野上下无不侧目。一国之母,居然与大臣私通,这是国家的耻辱,更是李显的耻辱,然而,正和上官婉儿打得火热的李显并没把外面的传言放在心里,反而将上书言及此事的大臣都给予了严厉的惩罚。
  
  对李显来说,皇后私通臣僚的事,绝对是一桩莫大的丑事,但他没有忘记自己最失意最难熬的那段岁月,唯有韦氏陪在他身边,照顾他,安慰他,开导他,让他一次又一次地打消了自杀的念头,也没有忘记当初在房州流亡时郑重对她许下的诺言。还记得,那一年,那一月,那一夜,他紧紧握住她的双手说对她发誓说:“如果日后我能够重见天日,一定会让你随心所欲,不加任何限制。”而今,往事已矣,却依旧历历在目,他又怎能出尔反尔,并以此治韦氏的罪呢?说一千道一万,韦氏虽然不是他的发妻,却也是给他生了四女一子的嫡妻,是他先后两次亲自册封的皇后,即便明知她有错在先,为了皇室的颜面和自己的尊严,他也不能在世人面前彰显她所犯的罪孽啊!韦氏跟着自己吃了不少苦头,现在好不容易开始享清福了,自己又怎么能够对她下得去手呢?再说,外面的传言并不见得就是真的,韦氏交结武三思等武氏族人的目的,他也是洞然于心的,怎见得不是别有用心之人故意造谣,离间帝后之情,并以此瓦解他和武氏一族的政治同盟,达到坐收渔翁之利的目的呢?
  
  韦氏与武三思私通的传言很快便传遍了整个长安城,这让中宗很是不快,不过,为了息事宁人,他还是选择了打落门牙往肚里咽,自己一个人默默承受起了所有的非议与责难。与此同时,韦氏并没有稍作收敛,反而进一步干涉朝政,终日与武三思等人搅和在一起,先后将拥立中宗有功的大臣敬晖、桓彦范、张柬之、袁恕己、崔玄暐等人罢去职务,束之高阁。随后,武三思又下令文武百官重新恢复执行武则天时期的政策,凡是拒不趋附武氏集团的人都被排斥去位,那些被张柬之、桓彦范等人贬逐的人又重新得到起用,至此,朝政大权全部落入武三思之手,李显再次变成了一个傀儡皇帝。
  
  随着权势的扩张,韦氏的政治野心膨胀得越来越不可收拾,不久之后便与武三思一起日夜不停地诬陷敬晖等人,于是李显又将敬晖降职为郎州刺史,将崔玄暐降职为均州刺史,将桓彦范降职为毫州刺史,将袁恕己降职为郢州刺史,而当时与敬晖等人一起诛灭张易之、张昌宗而立下功勋的大臣都被当作敬晖的同党受到贬职处分。
  
  因为中宗的懦弱和对韦氏所做所为的不闻不问,韦氏开始变本加厉起来,而依附于她的臣僚与亲属的行为也变得愈来愈肆无忌惮,她最宠爱的女儿安乐公主,居然公开干起卖官鬻爵的勾当,还异想天开地要当皇太女,甚至公开凌辱起不是韦氏所生的太子李重俊。自打懿德太子被武则天下令杖杀后,韦氏就厌恶上了所有李显后宫所生之子,并逐渐把矛头对准了这些无辜的王子。左散骑常侍谯王李重福,是李显的庶子,因为他的王妃是陷害懿德太子致死的张易之的外甥女,所以韦后恨屋及乌,特别讨厌李重福,便在李显面前构陷说重润之死,是重福在则天皇帝面前诬陷所致,李显因此将其贬为濮州员外刺史,不久又改任他为均州刺史,并且时常命令州官对他严加防范;而李显复位后所立的太子李重俊更因为不是韦氏亲生的,从一开始便遭到韦氏的白眼,虽然位居东宫,却常常觉得不安,加上武三思对太子莫名的忌恨,以及上官婉儿在她所拟定的制书敕令中常常推崇武氏集团的缘故,更让李重俊如坐针毡,终日惶惶不安。
  
  就在李重俊因为不被韦后所喜,惊慌得成天不知所措之际,从没把他放在眼里的安乐公主却与驸马、左卫将军武崇训公开欺凌侮辱起他这个大唐太子,甚至人前人后地唤他为奴才,不仅让他颜面尽失,更让他窝了一肚子无名之火。武崇训甚至唆使安乐公主向中宗建议废掉太子,立她自己为皇太女,而这一切,都让李重俊心中积郁已久的愤怒达到一个巅峰值,再也无法平静的他终于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于景龙元年(公元707年)七月,联合左金吾大将军李千里、左羽林大将军李多祚、右羽林将军李思冲以及李承况、独孤祎之、沙吒忠义等人,率左右羽林军及千骑三百余人发动兵变,先冲入武三思的府邸,杀死武三思、武崇训父子及其党羽十余人,而后又率军闯入肃章门,在皇城内搜寻韦后、安乐公主与昭容上官婉儿。
  
  深居大内的韦氏闻变后,果断采取应对措施,迅速簇拥着中宗奔向玄武门,并召左羽林军将军刘仁景护驾,让他率领留军飞骑及百余人在楼下列守。随后,李多祚等率军赶至,想要冲上玄武门楼,结果被宿卫士兵阻住。中宗趴在楼槛上,对千骑士卒喊话道:“你们都是我的卫士,为何要作乱?若能归顺,斩杀李多祚等,将长保富贵。”千骑军官王欢喜等人当即倒戈,先后斩杀李多祚和李承况、独孤祎之、沙吒忠义等人,政变军迅即溃散,政变也因此宣告失败。
  
  太子李重俊眼见无力回天,只好率领百余骑兵奔出肃章门,逃往终南山。中宗在韦氏的耸恿下,命令长上果毅赵思慎率轻骑追赶,定要将太子捉拿归案。其时,李重俊抵达雩县西十余里处之际,麾下仅剩下几个家奴跟随,他见天色已晚,便到树林中休息,没想到却被左右亲信杀害,并以此向中宗邀功赎罪。中宗接到太子的死讯后,当即命令将他的首级斩下,献于太庙,并以之祭奠武三思、武崇训父子。虽然不是皇后所生嫡子,但能被破格立为太子,说明李显对这个儿子还是寄予了厚望的,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给予了他极致的荣华富贵与无上的尊荣,却还要起兵造反,难道真是被韦后所逼吗?
  
  太子重俊死后,李显一夕之间变得苍老了许多。手心手背都是肉,重俊的死他无法不伤心不难过,可不管怎样,重俊毕竟是犯上作逆的不孝子,就算他再心疼,也不能当众表现出来,加之来自韦氏与安乐公主的压力,他也无法祭奠这个枉死的孩子,只能将一切苦水都吞进肚里,默默承担,默默忍受。这个皇帝真不是好当的,为了守住这个宝座,他眼睁睁地看着发妻赵氏被母亲武则天折磨致死,又眼睁睁地看着爱子爱女先后受累屈死,本以为当上皇帝了他就能保护他所钟爱的人,可没想到的是,在炙手的权势面前,他仍然无可奈何、爱莫能助。他所爱惜的人儿,一个个离他而去,他不知道接下来还会有谁来承受这命定的噩运,更加觉得彷徨无助、心灰意冷。罢了罢了,既然一切都是天注定,天命难违,那就顺其自然吧,韦氏要干什么就由着她,安乐公主要怎么作也由着她去,以后的日子,他只要拥着上官婉儿在太掖池上吟诗作赋、把酒成欢,便已足够。
  
  景龙政变之中,安乐公主的丈夫武崇训承祸被杀,不久之后,公主便改嫁于武承嗣之子武延秀。因是中宗与韦后最宠爱的女儿,出嫁那天,安乐公主乘坐了只有皇后才能用的车驾,招摇过市,一直自宫中抵达驸马府邸,方才作罢。为了让女儿满意,李显与韦后亲临安福门观览,并下诏雍州长史窦怀贞为礼会使、弘文馆学士作为傧相,相王为之障车,捐赐金帛不计其数。婚礼第二天,李显大会群臣于太极殿,安乐公主披服翠衣以出,向帝后叩头两次,又南面拜见公卿,公卿大夫全都伏地叩头回拜,就连武则天最溺爱的女儿太平公主也与驸马武攸暨双舞于殿前为帝拜寿祝贺。
  
  无独有偶,在韦氏的纵容下,不仅安乐公主穷极奢侈,长宁公主及韦皇后的妹妹邺国夫人、昭容上官婉儿、上官婉儿的母亲沛国夫人郑氏、尚宫柴氏及贺娄氏、女巫第五英儿、陇西夫人赵氏等人,全都仗势专擅朝政,大肆收受贿赂,为行贿者请托授官。一时间,不管是屠夫酒肆之徒,还是在他人府中充当奴婢的人,只要向这些人行贿三十万钱,就能够直接得到由皇帝亲笔敕书任命的官位。由于这种敕书是斜封着交付中书省的,因而这类官员被当时的人们称作“斜封官”。另外,唐朝盛行出家,世人皆以出家为荣,如果肯向她们行贿三万钱,就可以被剃度为僧尼,光耀门楣。据不完全统计,因这些后宫女子受贿所任命的员外官、员外同正官、试官、摄官、检校官、判某官事、知某官事等,共累计达到数千人之多,而在西京和东都两地分别设置的两员吏部侍郎,亦皆听命于韦氏及其党羽,每年都会为朝廷选授四次官职,选任的官员竟然达到数万人之巨。
  
  韦氏猖獗的行径,李显不是不知道,但都采取了不闻不问、放之任之的态度。这时,一个叫燕钦融的下臣,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上书直陈时政,指斥韦后淫乱、安乐公主图危社稷,结果可想而知,自然是被后党视作眼中钉,都没等退出朝堂,就被韦氏的党羽、中书令宗楚客派人在殿前将其残忍杀害。中宗虽然没有深入追究此案,但心中也是怏怏不乐,到底,这个国家是由谁说了算?韦氏还是他?因为韦氏的干政,李显感情的天秤逐渐转向昭容上官婉儿,凡事都与上官婉儿商量并交由其付诸实施,不过上官婉儿却没有因此恃宠而骄,反而与韦氏越走越近,并屡次劝说韦氏效行武则天的故事,直接导致韦氏给中宗上表,请求规定全国士民百姓一律为被父亲休弃的母亲服丧三年的结果。为了收买人心,韦氏又请求改易制度,规定天下百姓二十三岁时才算成丁,到五十九岁就可以免除劳役,李显也都一一准许了。
  
  表面上看,但凡韦氏所求所请,中宗李显从来都不会反驳,但随着韦氏一党野心的继续膨胀,李显也不是完全无动于衷。再这样下去,韦氏就要成为第二个武则天了,而这决不是李显愿意看到并面对的。本以为上官昭容能够体恤他的心情,没想到她居然与韦氏一个鼻孔出气,这一切都让他没来由地想起发妻赵氏,如果赵氏还活着,局面又会如何?复位之后,他已追谥赵氏为恭皇后,但因距离赵氏去世的年月已久,当年又是草草葬毕,自己甚至都不敢问及其葬址在何处,所以一直以来他都未能找到赵氏的坟地,而这也成了他心底一块最大的心病。赵氏啊赵氏,你到底葬身何处?如果可以,多希望一生都与你牵手,或许唯有那样,朕才不会把这么多难言之痛一直深埋心中,以致终日郁郁寡欢吧?
  
  三十多年了,赵氏已弃世三十多年。世事沧桑,而人心最多变,面对曾经患难与共、而今只手遮天的韦氏,李显是又爱又恨、又怨又怜。可他能怎么办?治她的罪吗?她已经失去了双亲,失去了兄弟,失去了儿女,难道就不能让她的余生过得舒服惬意些吗?他们都是经历过生死的人,那么多大风大雨都一起抵挡过去了,难道还不能包容她被扭曲了的权力欲望吗?他不想让世人把他说成只可以共患难却不能同安乐的无情之辈,更不想违背当初对她许下的诺言,更何况他还深深爱着这个女人,爱着这个在他最需要关心的时候始终都陪伴在他身边不离不弃的女人,既如此,就由着她的性子去折腾好了,想必总有一天,她终究会醒悟过来,继续做她的好妻子,并配得上她一国之母的称号。
  
  然而,李显并没有等到韦氏懊悔的那一天,便于景龙四年(公元710年)五月撒手人寰,先与赵氏团聚于黄泉下了。李显去世后,韦后立即将台阁政职、内外兵马大权以及中央禁军通通掌握在自己手中,并在这些机构中分别安插了自己的党羽和族人,一时间,朝政大权尽落韦氏之手。与此同时,昭容上官婉儿与太平公主共同起草了一份遗诏,立中宗幼子温王李重茂为皇太子,即日登基,由相王李旦辅政,并尊韦后为皇太后,以此来平衡各方面的势力。然而,宰相宗楚客、韦温等人却执意要求韦氏摄政,并更改诏书,改元“唐隆”,劝她效仿武则天临朝称制,欲在大明宫内重演武后故事。
  
  就这样,委屈了一辈子也窝囊了一辈子的李显,带着一生的遗憾,和对韦氏又爱又恨的复杂感情,了无声息地走了,享年五十五岁。作为一代帝王,李显理所当然地享受到了一个帝王所应享受的所有礼遇,在他驾崩不久之后便被葬入定陵(今陕西省富平县西北十五里的凤凰山),入土为安,却不知道,他若泉下有知,知悉韦氏、安乐公主等人后来的遭遇,是否还能在陵中安然入睡。
  
  一千三百余年后,当我和考察团的所有同仁随同富平县旅游局的领导站在定陵神道前那只唯一留存下的石狮子前缅怀历史之际,心里涌起的复杂情愫自是一言难尽。唐中宗李显虽然生前活得很窝囊,但他墓前的石狮子却是盛唐气象,构成中国狮文化的最高峰,很难让人把它和一生都受女人擎肘的李显联系起来。定陵石狮之势,恰到好处地体现了盛唐的气象万千,更淋漓尽致地凸显了唐代工匠浑厚大气的技艺,是不可多得的国之瑰宝。因为年代久远的缘故,定陵周围早已成为一片旷野,而旷野之上伫立着这样一件震撼人心的艺术品,又怎能不让每个置身其中的人怀古叹息?石狮的前方,还残存着几尊石人,亦是盛唐时期留下的杰作,只是不知道它们究竟在守护些什么,莫非,它们所要守护的不仅仅是李显与和思皇后的幽魂,还有那些被历史湮没了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真相吗?
  
  李显驾崩后,韦氏并未能像婆母武则天那样,顺利接手李唐江山。一开始,十六岁的李重茂登基为帝后,实权被韦氏一党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然而宗楚客等人还不满足,再三劝韦后自立为帝,并密谋杀掉皇帝和相王李旦。唐隆元年六月,得到消息的临淄王李隆基与姑母太平公主商议,决定先下手为强,交结禁军诸将葛福顺、陈玄礼等,随即发动了“唐隆之变”,以禁军官兵攻入宫中,先后诛杀韦后、安乐公主、诸韦诸武,以及韦后所有党羽,并废少帝李重茂,拥立其父李旦复位,是为唐睿宗。
  
  其时,太平公主势力日盛,上官婉儿又依附于太平公主,政变发生后,上官婉儿亲自执烛率宫人迎接起事兵将,并把她与太平公主所拟遗诏拿给拥护李隆基的刘幽求观看,以证明自己是和李唐宗室站在一起的。刘幽求拿着遗诏求李隆基对上官婉儿网开一面,但李隆基不许,依旧杀上官婉儿于旗下。后来,上官婉儿被以礼葬于雍州咸阳县茂道乡洪渎原,一直与其交好的太平公主非常哀伤,派人前去吊祭,并出钱五百匹绢祀之,这些又都是题外话了。
  
  史书记载,中宗李显并非正常病逝,而是韦氏伙同安乐公主将他毒死的。因为李显的嫡子懿德太子早就死于武则天的杖下,所以作为韦氏最宠爱的女儿安乐公主便也想过过女皇帝的瘾,念念不忘地要当皇太女,就怂恿母亲临朝称制,好为自己的将来铺路,所以母女二人一合计,索性一二做、二不休,居然在中宗的食物里面下了毒,把他给毒死了。不过,这个说法在今天来看,似乎并不能站得住脚。
  
  首先,现存史书中,第一次提到中宗李显被韦后谋杀,是在李显去世半个多月后的一场针对韦后的政变中,带有明显的军事动员色彩。就在中宗去世十八天后,太平公主和李隆基联合发动了政变,当时一个参与政变的将军对士兵说:“韦后毒死了先帝,我们今天要杀死韦后,为先帝报仇!”显然,说韦后毒死中宗,只是要给政变找个充分的理由,所以不足以作为了解事实的依据。
  
  其次,完全把安乐公主作为反面形象树立的《旧唐书》提到了她想当皇太女、修定昆池等作威作福的许多细节,但却根本没提到她还给中宗下过毒。显然,这样的重大遗漏,绝不会是因为《旧唐书》的作者袒护安乐公主,只能说在当时的人们心中,还不认可安乐公主投毒这件事。
  
  第三,在政变中死于乱兵并被斩首的韦后与安乐公主,虽然都被追贬为庶人,但在政变结束后不久,又都被以礼改葬,如果她们果真毒死了中宗,李唐皇室怎么还能够认可她们的身份并以礼改葬呢?
  
  第四,韦后和安乐公主当时并没有毒死中宗的现实需要。即便她们有意重演武则天的故事,当时的准备也还是非常不充分的,如果唐中宗依旧活着,她们还可以背靠大树,在他的保护下进一步发展自己的势力,反之,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样看来,说韦后母女狗急跳墙,毒死皇帝的记载并不可信,应当是属于当时胜利者刻意的谎言。
  
  众所周知,李唐家族有心脑血管的遗传病史,唐高祖、唐太宗、长孙皇后、唐高宗,通通都患有“气疾”“风疾”等症,这在古代都指心脑血管类疾病。正因为如此,李唐王朝的皇帝们都不长寿,而李显五十五岁死亡亦属正常。所以,韦氏与安乐公主用毒饼毒死李显的传言,也只能是历史的传闻罢了。李显死了,李显身边最重要的女人也都死了,韦后、上官婉儿、安乐公主,纷纷追随李显而去,然而这些李显生前最为在意的女人都因罪人之身未能陪葬定陵,只有他已死去三十五年之久的发妻赵氏,依旧无怨无悔地相伴在侧。
  
  三十五年,弹指一挥间。中宗李显生前不能救赵氏于水火中,死后却能够与赵氏同穴,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奇迹,也是一种缘分。权势煊天的中宗皇后韦氏在“唐隆政变”中被李隆基诛杀并废为庶人后,李唐宗室和支持政变的大臣们自然认为韦氏已经失去了祔葬定陵的资格,于是在经过多番商讨后,君臣一致决定,追赠已被中宗追封为恭皇后的第一任妻子赵氏为“和思皇后”,以祔葬。
  
  但赵氏被害时是罪人身份,当初被武则天下令草草埋葬,而此时距其被杀害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十五年,根本没有人知道她的葬所,更找不到她的尸体,所以只好行招魂之礼祔葬。然而又因为此举并没有先例,无法以皇后礼进行改葬,一时间,朝堂上下莫衷一是,谁也拿不出个好主张来,事情陷入了僵局。最后,唐睿宗听取了太常博士彭景直的建议,以皇后祎衣于陵所寝宫进行招魂,然后将祎衣放置于中宗棺椁的右侧,以此完成了赵氏与中宗合葬于定陵的所有仪式。
  
  还记得吗,当初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太掖池畔,是她教会他在一支长笛柔软的曲韵中,细品人间风月,淡看岁月流年,用如花的笑靥雕琢生命的真谛?她是他心灵深处永远永远的珍藏,是世外桃源般清新明朗的存在,更是世间最懂他最挚爱他的人,然而,青春懵懂的年纪里,他却未能好好将她怜惜,到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把所有悲恸的情绪,在紧锁的眉头晾晒成伤,让他来不及躲闪,更来不及心痛,便放手任她远去。
  
  还记得吗,她曾牵着他的手频繁地穿过长安的闹市,也曾和他一起在无人关注的清寂王府过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逍遥生活?只是,历经人世的悲欢离合、风雨洗礼后,而今的她,还会带着满面的娇羞与矜持,时常出现在他的梦里吗?多希望她一直都沉睡在他的梦里,多希望自己一直都醉在她的心上,多希望能与她并肩携手,一起穿梭在时光的剪影里,追逐、跳跃,欢笑、呐喊,将身边所有的明媚与精彩,用精心制作的花笺一一记下,然后,把那些好的不好的情绪都从晦涩的阴暗里拉出来晒晒太阳,再一起看它们沉淀成生命中最美最好的因子。
  
  梦里梦外,他在凤凰山上温婉的月色下祈盼,祈盼她,祈盼他的发妻赵氏,携一抹从容的微笑,从遥远的他乡归来,共他醉却千年。而我,此时此刻,则又站在了距离定陵不远的节愍太子墓前,于绿浪起伏的玉米地里,再次缅怀起那一段令人欷歔的大唐风烟。
  
  公元710年,唐睿宗李旦即位后,追复已被李显废黜的李重俊太子名位,并赐谥号节愍,将他陪葬定陵。生前,李重俊因起兵造反被杀,并留下狼藉的声名;生后,节愍太子以忠孝节义闻名,并得以陪侍父亲身侧,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抬头,凝神望着现已因雨水的冲刷而成为覆斗形但仍高达二十余米的节愍太子墓封土,我的心里,涌起的是太多太多说不清的滋味。往事已矣,一切繁奢皆如过眼云烟,无论是帝王将相、后妃公主,成或败,到最后,只不过都化作了一抷黄土。不过我依然相信,只要用心活过、用心爱过的人,即便他留下的传说,每一个字都与忧伤有染,也是世间最温暖最惊艳的存在。
  
  李显,一代不被世人关注的帝王,一个懦弱甚至无能的帝王,一个终身都被女人左右的帝王,一个重情重义的帝王,我看得见他所有的忧伤所有的悲欢离合,所以,我试图在文字中,穿越时空的隧道,以扮演者的身份,闯入他多舛的生命,用心演遍他身边所有的角色,为他笑,也为他哭,直至看到他会心的笑容爬上他皱纹丛生的额头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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