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上)可是,这是一条不归路,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我就算在九泉之下也无法和他的父母交代啊。
“我是要死的人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听我的,好不好?算我求你了。”
“什么你要死了?我们都要好好活着,我还欠你一个豪华的婚礼呢,到时候,蒋委员长和宋美龄女士都会参加婚礼的,我保证。“将门无犬子,金童玉女天作之合啊。”那些高官们一定这样恭维着我爸妈,羡慕得流口水。”他憧憬地说道,似乎说给我听,也说给他自己听。
也许因为兴奋,他的音量有点高。
“嘘!”我示意他小点声。
我张了张口,还有无数的话要对他说,我的不忍心,我的心里话。
“什么都别说了,你好好休息,别忘了,我们身负重任,这不是你个人的事情,我们是正义的化身。”
我将脸凑近了他的脸,用最虔诚的心,最温柔的情,将唇盖上了他的唇。
显然,他有些吃惊于我的主动,我一边吻着他,一边泪如泉涌,然后我的动作越来越疯狂,似乎要把我这么多日子来所遭受的全部压力宣泄到这个吻里。
在这样天旋地转的时刻里,我终于感受到了我对他的男女之情,而在此之前的两年里,我一直以为我对他不过是姐弟之情,都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已。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已经都躺了下来,这张舒适柔软的席梦思大床很宽大,但独享大床是我的特权,他从来都是只有睡地板的份。
我和他并排躺着,这种感觉很让人心跳,我如此,相信他也如此。
我仿佛期待着什么,但又什么也不期待,这个男孩子要为我送命,我不能让他还没有享受过男欢女爱就踏上黄泉。也许我过于悲观,但做我们这行的,真的不能抱什么侥幸心理,而只有敢死也才能有勇气去杀人。我虽然饱受西方文化的洗礼,但骨子里却是传统的中国女人,我只能将我交付给我的爱人,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梅,他是我的爱人,不是吗?
不,不,他是我的敌人,他是有良知的爱国的中国人共同的敌人。
我要和他割袍断义,我和他恩断情绝了,在他心里真的有我吗?如果真的有我,他考虑过我的感受吗?他跟随汪兆铭组建南京政府,置我于何地?他早就抛弃了我,他深知我的刚烈性格,所以临走之前,为了安全起见,他一点风声都没有透给我,在爱情和他的政治前途之间,他选择了后者,他应该清楚地知道,作为两个你死我活的政营里的人,拔刀相向是迟早的事情。
哭得有些累了,眼睛干涩,我闭上了眼睛。
我感觉到江歌将我搂紧了,让我的头贴在他的胸膛上,他轻缓地拍着我的后背,像一个老奶奶哄着他的宝贝孙女。我就好像睡在奶奶给我晒过的棉被里那么舒服和塌实,他不想碰我,是因为他尊敬我,又或者以他的乐观和浪漫的性格,他真的期待一个属于他的美好的初夜。在他的心里,绝对不是现在。
“颜儿,你怎么来了?好长时间不见了,你都好吗?”梅君以他惯有的绅士风度和我打招呼。
自从上次最后一次见面,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他,我想告诉他,我不舍得他死,如果他必须去死,我也愿意陪着他一起去。可是我说不出话来,何止说不出话,我的混身都动弹不了。我怎么了?难道我被绑在一个十字架上?
梅走过来,摸了摸我被绳索捆绑得流血的手臂,什么也没说,就走了,为什么他不来解救我呢,砍断我的绳索,带我走。
“梅君!梅君!”我大喊,可惜他已经不见踪影。难道你就这么忍心?弃我而去?我大汗淋漓地睁开了眼睛。
原来,我是做了一个梦。
我一个人睡在床上,不见踪影的是江歌。
屋子里一片昏暗,从拉起的窗帘的缝隙里,看见外面也天色已晚,如果我没有猜错,现在应该是下午5点钟。我这个午觉睡得真长,足足睡了一个半小时。
我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收拾干净,穿上黑色的短风衣,在有些憔悴的脸上扑上脂粉,描上淡淡的口红,将手枪藏在手袋里。一边做着这些,我一边想着江歌会去了哪里?难道他要背着我一个人行动?为了避免我看到心上人死亡的样子伤心?他这个人很善良,但只有一点不好,会一意孤行,我一定要给他一点颜色看看,告诉他必须要听我的命令,没有我的允许,决不能擅自行动。
我们一定要花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收益,万无一失。
我一定要他活着回到重庆。
至于我自己,我没打算活着回去
看不到江歌,我的心里慌乱无比,才分开了一个半小时,怎么觉得好象一个星期那么长,这样的感觉是爱吗,还是依赖,还是战友之间的担忧呢,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我可以在房间里耐心地等他回来,但我总有不好的预感,觉得有事情已经发生,也许我过于紧张了,也许我这样保持紧张的状态是好事情。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我的嘴角挂着职业训练出来的微微笑容,悠然地出了门,看起来我就好像一个无所事事的富太太,在杭州游山玩水。
只是我故意把我的妆化得很丑,到处都是日本人,我不希望自己牺牲在他们的兽欲之下。
出了酒店大门,我在附近的林荫大道上漫步,我的表情很松弛,但我的心却很焦急,我期待能看到江歌往回走的时候正好碰到我。
就在这个时候,一辆黑色的轿车无声无息从迎面开来,经过我的身边,又倒退了回来,停在我的身边。
轿车的车窗摇下来一半,出现了半张脸,那个眼睛,那个鼻子,我太熟悉的一张脸。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设想过一千次一万次我们以怎样的方式见面,但没有想过是这个时候,我的样子这么难看,怎么能见他呢?
“上来吧。”他邀请道。
我尴尬无比地上了车,我和他之间,隔着他的保镖。
他转过头,笑着热情地对我说,“我差点没认出来,呵呵,你真厉害,能把一个美女画成这样。”
他还是那样,说的话总能让人心里舒服,而且,他跳开了寒暄的那些环节,这样就使得我的来历不会引起他身边人的怀疑。
从他的话里,听出来,我只是他一个经常见面的朋友。
我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了下来,尽可能自然地和他说,“这么巧啊,你去哪里?”
“哦,去西湖大饭店吃个晚饭,一起吧。”
“不用了,谢谢,我另有饭局。”
“那我的车送你去吧。”
我微微一笑,“也在西湖大饭店”
何梅君,我是来杀你的,你自己送上门来,不要怪我无情!
我在心里凶狠地对他说。我试图酝酿出杀气腾腾的情绪来,但好象日出后的轻雾,很难聚拢在一起。
一个四十二岁的男人的气场,竟然是那么强大,他似乎洞察一切,又善解人意地化解人与人之间的难堪。他有些清瘦,但眼里那精练睿智的光芒,还是一如既往。
轿车稳稳地在饭店大门口停下,有门童殷勤地来拉车门,用手挡住车门顶,以防客人的头部撞到。我下了车,回头看去,西装革履的何梅君被两个彪形大汉簇拥着走上台阶,我摆了摆手,作为告别。
我先去了一楼的洗手间,在那里我稳定一下情绪。
在重庆,我们至少设想过5种遭遇何梅君的情景,这一路上我们又补充了6种,但是我完全没有想到会以这样一种方式见面,这意味着我已经暴露。白刃战的时刻提前了,我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干掉他,老实说,很久和他没见面的喜悦完全冲淡了我的斗志,我犹豫我是否要执行这个任务,因为我临阵已经怯场。虽然我是一个久经考验的特工,见惯生死,毫不手软,可是这次,我浑身都在颤抖。
一边考虑着这些,我的手里并没有停,我用清水冲洗着我的脸,重新描摹起我的容颜,那张梅君曾经赞美过的脸。当我从洗手间出来后,我光彩靓丽地飘然而至总服务台,和总台小姐关照说,请每隔3分钟打408房间电话,找到李晓飞先生,说李太太在火车站等他。我希望江歌立即赶去火车站,他会在那里等我,但他无法再等到我了,我决心和梅君同归于尽
我从容地沿着大堂里的白色大理石楼梯,拾级而上,走进二楼灯火辉煌的中餐厅。有殷勤的侍者迎上来,
“请问小姐订过位子吗?”
“你帮我找个安静点的地方吧。两个人。”
“好的,请跟我来。”
我在靠窗的位子上坐下来,点了一杯白兰地,留下了侍者手中的菜单。这是一个既华丽又典雅的餐厅,中式镂空花的方形荸荠色木窗下是我的一张方木桌,台布是肉粉色的,很勾人食欲。杭州,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声色犬马之地,极尽享受之能事,在这里结束一切,甚好。
我从小坤包里掏出一个化妆镜,照着我的脸,其实,我是把我的四周情况都尽收眼底。果然,梅君不在大厅里,以他的身份,应该在尊贵的包间里。
盛放白兰地的高脚杯端来了,我呷了一口,味道很正,我用手握住酒杯壁,让手掌的温度去加热一下杯中酒,助其香味挥发。喝白兰地是一种享受,我的舌头轻轻地碰了酒面一下,再抿一小口酒,停留在口腔里,吸一口气,再咽下去。白兰地的芬芳浓郁立即在我的鼻腔和嘴里升腾起来。
我想让生的肆意和死的快感统一在一起。
我爱抽烟也爱喝酒,我喜欢尝试那些男人用的东西,所以我也喜欢手枪喜欢接受各种挑战,虽然我的挑战都是挑战生命的极限,但不能和普通女性一样在家里洗手做羹汤注定是我无法逃脱的命运
半杯酒下肚,我的勇气倍增。我是装作在餐厅等人,来圆我刚才在车上的谎,接下来,怎样才能接近他呢?我可以装作醉酒,在他快要上车的时候,在他的车边呕吐。可是谁才能陪我一起醉酒呢?我正在飞速地搜索着这个人选,侍者走过来,递上来一个条子。我展开一看,上面是他的字迹:“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5分钟后518房。”
李梅君关注着我的一切,安排好了我和他幽会的地点,高效周密,并且依然是那样,一说话就流露出文学素养。这个王翰的《凉州词》切合今日情境,是啊,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他需要10分钟的作案时间,他一定和席上嘉宾说,失陪一下,去下洗手间,然后用一分半钟走到518房间,打开房门,在那里等我,他留给我的时间多3分半钟
时至今日,今日此时,仿佛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相信,何梅君和我一样,念着旧情,但又决心要消灭对方,不消灭对方,对方就要消灭自己。
他知道我的军统身份,我从重庆抵达日占区,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是要做一笔大买卖,如果是一般的刺杀任务,何必派我而来,只有他的人头才值得我亲自一往。
以他的高智商,完全不难猜测军统的这一着棋,只有派我来才可以近距离接近他,刚才他已经冒险,如果我的小包里有手雷,那我们都化成飞灰了。有时候,爱让人盲目,让人的理性思维有盲点。
我们是如此相爱,彼此了解彼此的个性和思维方式,如果不是汪精卫这个狗贼,梅君如何会误入歧途?我不由自主地还是会为他辩解,我真不明白局长为什么要派我这个智商等于零的人来执行任务,难道他没有恋爱过,不知道恋爱中的女人都是弱智吗?
从餐厅抵达518房间的路程是如此漫长,好象走完了我的一生。
我试图将高跟鞋上的身姿摇曳得如劲风中的兰花草,欢快而宁静,但我的内心却如滔天巨浪一样,梅,我就要在你的怀抱了,那是多么诱惑的海洋啊,即使是死亡我也甘心前往,可是,中国人民要的不是我的死亡,而是他的断头,我真的下得了这个手吗?我等不到江歌来助我一臂之力了,而且,瞥开公义,从私人角度来说,我觉得这对梅君不公平,情敌的对决该是他们自己,而不是我参与其中。想到这里,我开始恨何梅君,他陷我于不义,又要陷他自己于不义。他应该干掉我,为了他的性命,求生是人的本能。
踏过一路松软的羊毛地毯,我的脚步终于在518房的门口停住了,我轻轻扣了扣门,激动让我失语,失语让我的泪水夺框而出,要死,我们一起死吧。梅君,我来陪你了。
门开了,出现在我眼里的是梅君憔悴的眼神,那是他内心挣扎的唯一流露。他伸开了臂膀,像往常一样,但我却没有像以往一样攀上他的身体,让他带着我旋转。我走进去,房门在我身后关上,我的后背靠在门上,泪跌落在地毯上,整整三年了,我们分别1000个日日夜夜了。由爱生恨,由爱生怨,直到今天,我招魂而来。
他走近我,我看见他的眼里也噙着泪,“卿卿,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这真是一句双关语。
我点了点头,几乎在同时,我们狂热地拥吻在一起,我期待已久的这一刻终于来临了,不必煎熬,只要焚烧!
我的世界似乎只剩下了他焦灼的渴望,那些孤单的日子成了一条导火索,被他的热吻点燃了,相思如麻,此言非假,麻绳解不开,不如烧了它。
我手里捏着的小包贴着他的背,那包里有手枪,只要在此刻对他连开数枪,我的任务就完成了,或者咬开我藏在牙齿里的氰化钾,我的心愿就达成了。当我还无法做出选择的时候,他已经收回了他的吻,看来,他对军统颇有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