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以来在南通闲居。这是流水环绕的城市,位于长江入海口,风夹带着海洋气息,昼有鸟叫,夜有蛙鸣。午后泡一杯藿香茶,坐在高背藤椅里读开卷文丛二辑中李君维先生的《人书俱老》卷。有风,窗外的风铃丁丁东东。旧时海派文化海派生活的繁华光影从淡出尘网无功利的叙述中清晰地倒映出来。从《人书俱老》文字和图片中,我读出海派文本在时间中的延续状态——被时代尘埃埋没后的再现。首先要感谢陈子善先生,有陈子善先生发掘力荐,我这个普通读者才知道上个世纪四十年代,上海还曾有一位和张爱玲同时代的、小说写得富丽而荒凉,氛围描写逼似张爱玲的作家,这位作家的笔名叫东方蝃蝀。在去年9期《开卷》上读到陈学勇先生写的一篇详尽介绍这位作家和作品的文章。东方蝃蝀,蝃蝀读音:地洞,天上彩虹的意思。或许是这个笔名的暗示,彩虹只在雨后斜阳中,只要气流变化,或是阳光的角度变化,随即消失,东方蝃蝀也像天上的彩虹一样悄然消失了将近半个世纪。
常看到有人撰文说,某某、某某是海派文字、海派文学。对这些话很不以为然。当今人说的海派文字、海派文学是经过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八十年代几经革命洪流荡涤,变异、移植、回归后的新上海文字,新上海文学。就是那时代的多伦路上的左联作家的文字、左联文学只能是当时上海左联革命文字、上海左联革命文学。真正的海派文字、海派文学确切地说是抗战之后,1949年之前的上海报人和作家的文字。他们的政治态度是中立的、温和的、市井化的,他们用不经意态度,不经意的文字真实地记录当时社会生活的琐琐碎碎边边角角。三十年代的海派文字和四十年代的海派文字虽有所不同,但这些文字与当今的新海派文字、新海派文学当时的上海左联革命文字、革命文学是有很大区别的。从视觉感受、文字节奏、词汇、写作者的心境体验、审美情趣、价值取向都有太多的不一样。这个太多的不一样在文本的阅读,文本的比较时一目了然。经过一次又一次潮涨潮落,一个又一个浪头冲刷,颇具历史价值的便是这些文字。读李君维先生的这卷《人书俱老》再次品味海派文本风采。如果革命不是那么专横地干预文学,如果左派作家不是那么专制地排斥不同流派的作家,中国当代文学肯定要比现在的丰富饱满得多。如果李君维先生1949年之后,像某些作家一样,一路不间断风光地紧跟时代写下来,文字肯定不会是现在这样依然原汁原味的海派。从某些意义上说命运是无情的,从某些另外的意义上来说命运也是公平的。
上海是个赶时髦、出风头很凶的城市,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末解放军进驻上海,上海一夜之间革命起来,工装裤时髦,列宁装时髦,街头都是穿工装裤,列宁装的青年。一夜之间,交谊舞被革命秧歌取代,大学生革命青年都扭秧歌,女大学嫁人也要嫁革命队伍中的共产党员革命干部,这样好有个红色的依靠。无论殖民文化还是上个世纪初的新文化运动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冲击都没有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之后无产阶级革命改朝换代来得彻底。一夜之间,新潮时髦通俗华丽的现代先锋海派文字,海派文学都变成旧文化。写作这些文字,文学的人都变成了“旧文人”。他们的名字,他们的文字,他们的思想,他们的眼光一概属于旧、属于没落的、腐朽的、糜烂的。尽管他们才三十岁出头,有的还不到三十岁。他们是社会主义教育和改造的对象,他们的文字是无产阶级文学所不屑、所歧视。海派文学就是在这个时期消失的。文化,文学不像服装,当人们发现清一色的蓝灰不好看的时候,还能再来一点色彩,当女孩子们发现有比列宁装工装裤好看的布拉吉,便纷纷换上布拉吉。随着政治形势的变化,革命需要黄军装红袖章,需要劳动布的工作服,大跃进民歌,工人作家的小说,石一歌的大批判文章成为特定时期上海文学的景象。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上海出现的怀旧热是新上海人从上辈人话语、文字、图片,电影再创造出来的。说那时的上海是个大码头、是个销金窟,是个五光十色的洋场、是个疯狂的冒险乐园,对当代人来说这是抽象描述。也对,但不全面。如同现在外地人到上海夜晚在外滩如梦如幻的灯光中走一趟,再到衡山路茂名北路的酒吧咖啡馆里去喝点什么,就是领略了上海生活、上海文化,真正的海派生活在上海居民的日常生活中。重新修建那些老字号的店铺、咖啡馆、酒楼、舞厅,以及那些三四十年代的居家摆设,不过是旧相册影像的立体复制罢了。从前的福州路的文化景观能复制得来?那么多私人开办的出版社,杂志、报纸能复制得来?当年上海居民的来去自由能复制来?当年上海文化的自由度、包容性能复制得来?现在人以为上咖啡馆、舞厅、酒楼、跑马场、电影院、霓虹灯下的夜生活、讲洋泾浜英文是海派生活,当初的海派生活还有市井一面:听书、看戏、读书、看报、戏院、书场、吃与穿林林总总的日常生活情趣,这是当时大多数上海人的生活,实实在在。写于1945年6月的“穿衣记”,就是当时海派生活的本真记录。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张爱玲文本在大陆重印,一些年轻人成为“张迷”。而一些文学青年模仿张爱玲,在自己文字上贴上“海派文学”的标签。在李君维先生的文字面前,不过都是形式轮回。“苍凉手势”在李君维先生笔下已变成“沧桑文字”,卷中收有两篇当年写张爱玲的文字,以及后来写的关于张爱玲的文字,收有采访张爱玲闺中密友炎樱的文字“且说炎樱”,这些篇目都是现代张迷们喜欢的。但那篇“俊士所贤迂士呵——闲说唐大郎”,对六十年之后同是自由作家、自由撰稿人的我,感触是最深的。李君维先生或许是借闲说唐大郎,对上个世纪四十年代的海派文学、海派文人之命运的自嘲、自叹:俊士所贤迂士呵!
听说李君维先生的小说集将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正在印刷中,我静心等待。(06/24/2005)
本文作者:王心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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